文/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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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里，一只单身狗正百( bǎi)无聊赖地看着电视，窗外( wài)邻居的浓情蜜意令他心( xīn)生羡慕。突然，荧幕上弹出( chū)灵魂拷问：“Are you alone?（你孤独吗？）”寂寞( mò)的小狗看着电视里的机( jī)器人广告，两眼放光，激情( qíng)下单。
这一极具纽约上世( shì)纪八十年代风格的场景( jǐng)，出自动画电影《机器人之( zhī)梦》。在2024年奥斯卡颁奖礼上( shàng)，它败给宫崎骏的《你想活( huó)出怎样的人生》，却在国内( nèi)外影迷中口碑开花，大放( fàng)异彩，时至今日，依然保持( chí)着影乐苑9分+的亮眼成绩。
电( diàn)影改编自萨拉·瓦伦的同( tóng)名漫画小说，讲述了一只( zhǐ)孤独的城市犬买了一个( gè)机器人作伴，却因一场意( yì)外，被迫与之分离的故事( shì)。导演巴勃罗·贝格尔此前( qián)从未执导过动画电影，拍( pāi)摄《机器人之梦》，纯粹出于( yú)对原作故事的喜爱：“我从( cóng)来没有在读一本漫画小( xiǎo)说时哭过，所以那一刻我( wǒ)想，我一定要把萨拉的书( shū)拍成一部动画电影。”
他成( chéng)功了。
这部画风简朴、全程( chéng)无对白的动画电影，凭借( jiè)灵动的表演、复古的配乐( lè)和蜿蜒细腻的情节，赚取( qǔ)了无数成人观众的眼泪( lèi)。它带领我们走进记忆深( shēn)处，回看那些曾经在无常( cháng)命运中留下足音的过客( kè)，如何用爱与陪伴，铸就了( le)今日独一无二的我们。
友( yǒu)情、爱情还是亲情？
看完《机( jī)器人之梦》，会不自主地想( xiǎng)起《她》《爱乐之城》《花束般的( de)恋爱》等电影。除了有“破镜( jìng)不重圆”“恋上人工智能”等( děng)设定上的异曲同工外，它( tā)们都有着共同的叙事母( mǔ)题——爱情。
这也引出许多观( guān)众心头的疑问：小狗和机( jī)器人之间，是友情、爱情还( hái)是亲情？
导演没有着急回( huí)答这个问题。相反，他在影( yǐng)片中尽可能拉大两位主( zhǔ)角的物种差别，抹除性别( bié)标识，并采用卓别林式的( de)默剧风格等，都暗示着他( tā)不希望观众用情侣、闺蜜( mì)或兄弟等人类社会的既( jì)定框架，来简单粗暴地定( dìng)义这段自然生发的美好( hǎo)感情，从而遮蔽了影片真( zhēn)正想要探讨的，有关亲密( mì)关系的本质。
影片最动人( rén)的，是它细致刻画出了主( zhǔ)角在陷入亲密关系时，复( fù)杂多变的心理。
比如，他组( zǔ)装好机器人后，第一件事( shì)就是带他出门兜风。轻盈( yíng)的步伐、堆满爱意的眼神( shén)，都是对自己终于摆脱孤( gū)独的自豪宣言。
地铁上，矮( ǎi)小的鼹鼠因为够不到扶( fú)手，拉住了机器人的手臂( bì)。一丝占有欲驱使着主角( jiǎo)面露不悦，但息事宁人的( de)性格又让他不敢与霸道( dào)的鼹鼠正面冲突。
公园里( lǐ)，他主动牵起机器人的手( shǒu)；与他共赏纽约壮丽恢弘( hóng)的天际线；在动感悠扬的( de)《September》里，默契地跳起双人轮滑( huá)舞；一起拍大头照、吃热狗( gǒu)、看日落。
夜晚，二人又跟随( suí)电视里《绿野仙踪》的音乐( lè)摇头晃脑，机器人熟睡后( hòu)，主角贴心地为他盖上毛( máo)毯……凡此种种，既是导演给( gěi)观众撒下的糖豆，也是二( èr)人情感升温的证明。
也许( xǔ)有人说，在亲密关系中，这( zhè)些难道不是稀松平常的( de)吗？
这就要谈到机器人的( de)属性问题。
影片中有这样( yàng)一个细节：坐在大巴车上( shàng)的机器人，看到另一辆车( chē)里自己的同类，正在被一( yī)个孩子“虐待”。伤痕累累的( de)脸颊和愁云密布的眼神( shén)，都表明他没有受到善待( dài)。
这一情节点明，在这座动( dòng)物城中，机器人依然是商( shāng)品，是财产，是他人的附庸( yōng)。进入不同家庭后，他们只( zhǐ)能听凭命运宰割，而显然( rán)，不是每个机器人都这么( me)幸运。
反观主角，他没有把( bǎ)机器人视为填补欲壑的( de)工具，而是一个与自己地( dì)位平等的独立个体。相比( bǐ)之下，更显这段情感的动( dòng)人心扉和弥足珍贵。
主角( jiǎo)为什么没有救出机器人( rén)？
在许多以动物为主角的( de)动画电影中，主创往往会( huì)抓住角色身上的动物特( tè)质进行夸张、变形，并以此( cǐ)作为插科打诨的调剂或( huò)推展剧情的关键。如《疯狂( kuáng)动物城》中兔子的敏捷、狐( hú)狸的狡猾、树懒的迟钝，以( yǐ)及鼹鼠矮小，却可以呼风( fēng)唤雨、称霸一方；绵羊娇弱( ruò)，也能阴险狡诈、运筹帷幄( wò)。
《机器人之梦》却反其道而( ér)行之。
它在保留角色基本( běn)动物性的同时，最大程度( dù)地为其注入了人性。所以( yǐ)，除了主角兴奋时会摇尾( wěi)巴、利用嗅觉找机器人外( wài)，我们很少看到主角展露( lù)出狗的原始动物性。相反( fǎn)，他的思考方式、行为模式( shì)与情感表达都十分接近( jìn)人类。
这与导演的创作理( lǐ)念密不可分。导演巴勃罗( luó)·贝格尔在接受采访时曾( céng)说，很多动画电影中，角色( sè)的行为或反应都非常夸( kuā)张，我想把它调低，让角色( sè)像真人一样进行真实的( de)表演。
比如影片中那场海( hǎi)滩意外。
由于主角不知道( dào)海水会锈蚀机器人的身( shēn)体，便放任他在水中遨游( yóu)，并暴晒了一整日。直到日( rì)暮西沉，游乐场空无一人( rén)时，主角才发觉大事不妙( miào)。但此时孤立无援的他，既( jì)拖不走机器人，也无法叫( jiào)来帮手。所以，他只能把机( jī)器人留在沙滩上，第二天( tiān)再来救他。
彻夜未眠的主( zhǔ)角在第二天七点，拎着工( gōng)具箱跑去书店，买了几本( běn)有关机器人维修的书，然( rán)后焦急地奔向海滩。经历( lì)了一场大堵车后，他终于( yú)赶到海滩，却发现海滩因( yīn)为季节缘故刚刚关闭，只( zhǐ)能等来年六月份，才能合( hé)法进入海滩。
情节至此，相( xiāng)信很多观众已经在心里( lǐ)埋怨起了主角。因为这场( chǎng)意外，完全有可能避免：
或( huò)许“远离海水”的警告就写( xiě)在机器人说明书里，但被( bèi)主角粗心地忽视；如果他( tā)那天早一点醒来，就能在( zài)海滩还有人时，及时发现( xiàn)问题；如果他没有等到七( qī)点出门，没有去书店买书( shū)，也许就能错过堵车，赶在( zài)海滩关闭前带走机器人( rén)……
但就像世间所有悲欢离( lí)合一样，命运的齿轮不会( huì)总是如人所愿，严丝合缝( fèng)地咬合、转动，更多的情况( kuàng)，是我们与亲人、挚友在一( yī)次次阴差阳错中，被命运( yùn)无形的大手推到不同方( fāng)向，然后渐行渐远，直到消( xiāo)散在彼此生命中。
你可以( yǐ)说这种遗憾是偶然，是造( zào)化弄人，但导演在这场别( bié)离发生前，就通过诸多细( xì)节暗示我们，偶然的背后( hòu)，早已埋下了必然的伏线( xiàn)：
主角第一次带机器人出( chū)门时，遇到了几个摇滚青( qīng)年。面对机器人的热情问( wèn)候，小青年们以中指回敬( jìng)。害怕惹上麻烦的主角，拽( zhuāi)着机器人仓皇而逃；混乱( luàn)的地铁站内，逃票现象屡( lǚ)见不鲜，主角依然坚持购( gòu)票入站；公交车上，主角小( xiǎo)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零( líng)食，生怕会惹司机不开心( xīn)……
种种细节都指向了主角( jiǎo)谨小慎微、敏感胆怯并循( xún)规蹈矩的性格。
所以，我们( men)不能以“不够爱机器人”、“喜( xǐ)新厌旧”等标签轻易指摘( zhāi)主角，否定主角在这段亲( qīn)密关系中付出的努力。毕( bì)竟不是每个人都有上帝( dì)视角，他就像人类世界中( zhōng)任何一个身陷亲密关系( xì)危机中的普通人，旁观者( zhě)眼中的“还不够”，于他而言( yán)，或许已经是“尽力了”。
机器( qì)人之梦
虽然影片的大部( bù)分时间，主角和机器人都( dōu)没有相见，但导演通过几( jǐ)场梦境，将二人的情感紧( jǐn)密勾连起来。他们通过做( zuò)梦，无言表达着对彼此的( de)思念，反复咀嚼对方在自( zì)己生命中的无可替代。
如( rú)前面所说，主角带给机器( qì)人的不仅有庇护和关爱( ài)，更是一种不将其视为附( fù)庸的平等和尊重。也许在( zài)公车上，不谙世事的机器( qì)人看到同类命运时，尚未( wèi)对这一点感知强烈，但当( dāng)他被弃置在沙滩上，做的( de)第一个梦是三只兔子好( hǎo)心救助他，梦醒却发现，兔( tù)子们野蛮地砍掉他的腿( tuǐ)，并掰下他的脚趾用来修( xiū)补船舶时，才初次对外面( miàn)世界的复杂险恶有了切( qiè)身体会。
此时，他对主角的( de)情感也由最初的简单思( sī)念，掺杂了一丝犹疑与患( huàn)得患失。这种复杂心态映( yìng)射在第二个梦中，就变成( chéng)主角遗忘了自己，有了新( xīn)机器人，而这位后来者对( duì)自己不怀好意。他只能仓( cāng)皇、尴尬又悲伤地躲在垃( lā)圾桶后，仿佛自己也沦为( wèi)一件无人在意的垃圾。
第( dì)三个梦依然与主角有关( guān)，不过这个梦有着鲜妍明( míng)快的底色。
春光明媚，彩虹( hóng)高悬，花朵们围着机器人( rén)翩翩起舞，列队成主角的( de)模样。这次，机器人笃信他( tā)一定会与主角团圆，但现( xiàn)实又跟他开了个巨大的( de)玩笑——整座城市都是虚假( jiǎ)的布景板，轰然倒塌后，他( tā)依然困在被冰封、被遗忘( wàng)的宿命里。
明与暗、暖与寒( hán)、真与假的极致对比，昭告( gào)着机器人此时已经陷入( rù)了深深的绝望和恐惧中( zhōng)。
雪人和小鸟
等待机器人( rén)的日子，主角也做了一场( chǎng)梦：
他赋予了一个雪人生( shēng)命，雪人发现主角后，热情( qíng)邀请他去打保龄球。保龄( líng)球馆里，雪人是天生的明( míng)星，所到之处皆是焦点，相( xiāng)比之下，主角却不受欢迎( yíng)。雪人用自己的头做保龄( líng)球，打出满分战绩，赢得满( mǎn)堂喝彩；而主角糗态百出( chū)，遭到全场嘲讽。关键时刻( kè)，只有雪人张开双臂，对他( tā)报以善意。
紧接这场梦的( de)，是春日降临，冰雪消融，一( yī)只小鸟在机器人身边安( ān)了家。
小鸟诞下三个孩子( zi)，两个绿脸一个黄脸。飞行( xíng)课上可以看出，黄脸小鸟( niǎo)是三个孩子中天资较差( chà)的那个。鸟妈妈对黄脸小( xiǎo)鸟十分严厉，他无助地看( kàn)向机器人，于是，机器人用( yòng)嘴巴做出翅膀扇动的形( xíng)状。在机器人的教导下，黄( huáng)脸小鸟逐渐掌握窍门，只( zhǐ)见他奋力鼓动双翼，成为( wèi)三个孩子中，首先飞上高( gāo)空的“笨鸟”。
临别时分，鸟儿( ér)一家为机器人合唱一曲( qū)以表谢意。曲毕，黄脸小鸟( niǎo)依依不舍地抱住机器人( rén)，机器人却用眼神示意他( tā)，该回到家人的怀抱了。
这( zhè)两段感人至深的情节，都( dōu)为主角和机器人关系的( de)变体。
第一个很好理解，导( dǎo)演在主角梦境中已然点( diǎn)明，雪人即机器人的化身( shēn)。孤独的主角内心渴望的( de)，是在这座冰冷都市中，有( yǒu)人能真诚包容和体谅他( tā)与生俱来的不完美，而这( zhè)正是机器人给予主角的( de)最大价值。
那只黄脸小鸟( niǎo)，在机器人眼中则是主角( jiǎo)的化身。虽然他不似同类( lèi)般强壮、聪敏，但恰是这种( zhǒng)缺陷，造就了他与众不同( tóng)的色彩。一如这只有些胆( dǎn)怯、社恐、敏感的小狗，在机( jī)器人心里，永远占据无可( kě)取代的一席之地。
而机器( qì)人主动告别小鸟的行为( wèi)，似乎也暗示了，在历经现( xiàn)实锤炼和梦境洗礼后，他( tā)已经率先获得了成长：纵( zòng)使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bái)，但错过与放手才是人生( shēng)常态。学会坦然面对失去( qù)，是每个人一生的必修课( kè)。
最后一支双人舞
《机器人( rén)之梦》最为人津津乐道的( de)，是那个不甚明亮的结尾( wěi)：
机器人没能等来主角，被( bèi)拾荒者卖进了废品站。身( shēn)体分崩离析后，他迎来了( le)自己的新主人，浣熊莱斯( sī)考。
然而，早有眼尖的网友( yǒu)发现，机器人第一次出门( mén)时，就曾在地铁口与浣熊( xióng)擦肩而过。这也就解释了( le)，为何浣熊在看到机器人( rén)的刹那，会露出惊讶的神( shén)情，也许此刻他也在心里( lǐ)感叹，命运的无常与神奇( qí)。
如弗兰肯斯坦般，浣熊在( zài)工作间东拼西凑，赋予了( le)机器人第二次生命。尽管( guǎn)是残次品，浣熊仍然视若( ruò)珍宝，如家人般呵护他。
而( ér)此时怀抱机器人残肢的( de)主角，也终于认清现实。悲( bēi)伤的他来到商店寻找同( tóng)款，却被告知，这款机器人( rén)已经不在售了。主角看到( dào)，店内的机器人琳琅满目( mù)，功能繁多，个个价格不菲( fēi)。
唯独角落里一个不起眼( yǎn)的方形机器人引起了他( tā)的注意，这款机器人主打( dǎ)陪伴，正半价销售。
这一设( shè)计在我看来，一方面埋藏( cáng)着导演对当代社会的隐( yǐn)忧：在越来越讲求实用主( zhǔ)义的当下，工具理性逐渐( jiàn)占领了人们心智，虚无缥( piāo)缈又需文火慢煮的情感( gǎn)，究竟还有多少存在的空( kōng)间和价值？
另一方面，它也( yě)再次点明了亲密关系的( de)本质：无关外形、身份和价( jià)值，纵有万般缺陷，但求灵( líng)魂契合。
影片最后，两条平( píng)行的命运线再次交织。机( jī)器人看到了仅一街之隔( gé)的主角，和他的新伙伴。往( wǎng)日点滴涌上心头，他做了( le)最后一个白日梦：冲下楼( lóu)梯，奔入街道，与主角相拥( yōng)。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这( zhè)么做。但现在的他有了新( xīn)的身体、新的家庭，而小狗( gǒu)也有了新的陪伴。所以梦( mèng)醒之后，他选择按下播放( fàng)键，伴着熟悉的主题乐，与( yǔ)主角隔空跳起最后一支( zhī)双人舞。
如导演所说，《机器( qì)人之梦》不是一部儿童电( diàn)影。只有真正经历失去的( de)人，才能体味这个苦涩结( jié)局所承载的重量。
但从另( lìng)一个角度看，虽然最终走( zǒu)散，但他们都在这段亲密( mì)关系中，汲取到足够多的( de)成长养分，也都在彼此的( de)生命中，留下了最珍贵的( de)印迹：
海滩上，主角为机器( qì)人提前备好润滑油，并让( ràng)他远离海水；漫天烟花下( xià)，机器人握住浣熊的手，这( zhè)一次，力度刚刚好。
这是主( zhǔ)创交予观众的普世智慧( huì)：珍惜眼前所爱，就算别离( lí)无可避免，也请带着微笑( xiào)与祝福坦然告别。因为彼( bǐ)此相知相伴的日子，已是( shì)今生最大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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